第77章(第1页)
那日书房内因担忧而起的罕见失控与情绪波动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涟漪层层荡开后,沉淀下来的,是一种更为微妙难言、却也更加紧密深刻的联系。
这日午后,秋意渐深,天空却难得地放晴,呈现出一种澄澈高远的蔚蓝色。
明媚的阳光透过细密的雕花窗棂,在书房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片片温暖而明亮的光斑,驱散了往日里萦绕不散的阴冷药气。
谢知白没有再伏案处理那些仿佛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密报与卷宗,而是难得闲适地斜倚在窗边那张铺着厚厚软褥的紫檀木软榻上。
身上那件厚重的墨狐裘随意滑落至腰际,只着一件月白色暗银云纹的软缎常服,宽松的衣料更衬得他身形清瘦,肤色在阳光下近乎透明,泛着一种易碎的莹润光泽。
他手中随意握着一卷年代久远的古籍,目光却并未完全落在书页之上,长睫低垂,侧脸线条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不那么冷硬,透出几分罕见的、近乎慵懒的宁静。
萧寒声坐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张酸枝木扶手椅上,正全神贯注地擦拭保养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“无回”。
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,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苟,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。
偶尔,他会抬起眼眸,目光极快地、不着痕迹地扫过榻上的谢知白,在那被阳光镀上一层浅金光晕的浓密睫毛、以及因休养稍好而略显淡绯色的唇瓣上停留一瞬,随即又迅速垂下,继续手中的动作,仿佛那只是军人警惕本性下不经意的巡视。
室内静谧无声,只有古籍书页被偶尔翻动的细微脆响,以及柔软麂皮布擦拭过冰冷剑身时发出的极轻摩擦声。
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安宁而默契的氛围在空气中缓缓流淌、弥漫,奇异地冲淡了往日里无处不在的苦涩药味和那种沉重压抑的、阴谋算计的冰冷气息。
沈太医轻手轻脚地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进来,看到内室里这罕见的一幕,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,生怕惊扰了这片难得的宁静。
他悄无声息地将药碗放在小几上,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,苍老的脸上竟忍不住露出一丝极淡的、由衷的宽慰笑意。
谢知白端起那碗浓黑如墨、散发着强烈苦涩气味的汤药,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,似乎今日的药味比往日更为难以忍受。
但他依旧面不改色地,一口一口,缓慢而坚定地将整碗药尽数饮尽。
几乎就在他刚放下那只空药碗的瞬间,萧寒声便像是早已预料般,从怀中取出了那个熟悉的、边缘略显磨损的油纸小包。
这一次,里面小心包裹着的不是往日粗糙的饴糖,而是几颗硕大饱满、晶莹剔透、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琥珀光泽、并散发着清甜蜂蜜与馥郁桂花香气的蜜枣。
他起身走到榻边,没有说话,只是沉默地将摊开着蜜枣的油纸包递到谢知白面前。
谢知白抬起眼,目光先是落在萧寒声那张没什么表情却眼神沉静的脸上,又缓缓移向那几颗品相极佳的蜜枣。
他没有立刻去拿,反而微微偏过头,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、几乎难以捕捉的浅淡弧度,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:
“萧统领如今是越发周到,真把我当作需要蜜饯哄着的稚龄孩童了?”
萧寒声面色沉静无波,目光却专注地落在他脸上,语气是一本正经的回答:
“沈太医昨日提及,蜜枣性温,比饴糖更润肺生津,化痰止咳,于你久咳及伤后恢复更为有益。”
谢知白看着他这副认真解释、仿佛在汇报军务般的模样,嘴角那丝极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,终究不再多言,伸出了手。
莹白修长的指尖在阳光下近乎透明,他拈起一颗最大的蜜枣,送入口中。
甘甜馥郁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热烈地化开,霸道而温柔地中和了所有残留的顽固苦涩,那温暖的甜意仿佛拥有生命般,一路蜿蜒而下,熨帖地暖至心底深处。
他安静地、小口地吃着,姿态斯文。萧寒声就静立在一旁,耐心地等待着,目光低垂,落在他微微蠕动的喉结和沾了一丝蜜色的唇角。
阳光将两人一坐一立的身影投在地上,靠得极近,仿佛融为一体。
待吃完最后一颗,谢知白意犹未尽地极轻地抿了抿唇,指尖无意识地擦过萧寒声依旧摊开的、温热而粗糙的掌心。
那带着薄茧的触感,与他指尖的微凉形成鲜明对比。
萧寒声的掌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,随即面色如常地收回手,将空了的油纸仔细团起,纳入袖中。
“整日困于室内,也有些气闷了。”
谢知白忽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久卧初愈后的慵懒与淡淡的厌倦,
“陪我去廊下走走可好?”
萧寒声闻言,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,下意识地看向窗外:
“外面风起,寒意甚重,你伤势未愈,气血仍亏,不宜吹风。”
“只在回廊下略走几步,晒晒日头便回。”
谢知白打断他,语气虽平淡,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在内,然而在那冷静的表象之下,眼神里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极细微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近乎期待的光芒,仿佛被困久了的雏鸟,渴望瞥一眼笼外的天地。
萧寒声沉默地注视了他片刻,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和那双难得流露出些许软意的眼眸间扫过,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。
他取过那件厚重的墨狐裘,仔细地为谢知白披上,指尖灵活地系好领口的丝带,动作熟练流畅,仿佛已重复过千百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