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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所以温兰殊,是你帮他逃出去的?你知不知道卢公因为此事大怒,他也想成就我们两个,你这样一来,两头不讨好,帮着一个世家子和琵琶伎私奔,传出去贻笑大方。”李可柔语气狠厉,那秀美的脸此刻真如地狱罗刹。
“逃?一个南征北战的将军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战场上,这叫逃么?这是回归。”温兰殊觉得荒谬可笑,为什么李可柔和李昇不是一母所生,这种偏执却如出一辙。
“你最好庆幸自己还能狡辩,不然我真想把你的舌头割下来。”李可柔拂袖而去。
温兰殊心头涌上一股恶寒,他跟李可柔这种不讲道理的人真是话不投机,但是那句割舌头,也太……想了想也是,她毕竟是能肢解麻雀的人,可能自小就如此。
平白碰了一鼻子灰,这什么跟什么啊!他在廊下走着,面前一阵寒风几乎能把他击穿,教他掖了掖衣袍。
再往前就是搴兰居,当朝太后的隐居之地。
山路崎岖难行,尤其在这大雪的天气,往松雪斋还要绕过搴兰居。这会儿真是不巧,雪越下越大,密匝匝往脸上扑,一到脸上就化,冰凉凉的。穿过山野的风比城里的风更大也更冰冷,温兰殊十指僵硬,身上抖个没停,牙齿打颤,望向面前的搴兰居,萌生退意。
他转身回去,脚踩着新雪,嘎吱嘎吱,寒意透过鞋底,有点潮湿。这潮湿一旦遇上冷风,甚至能刺激到天灵盖,这下双脚也僵硬成一块铁板,哈气一点儿用都没有,他只能揣着手,心想有啥明天再跟云霞蔚说好了。
谁知刚穿过小院门,就看见一个不妙的人。
铁关河。
铁关河看他的眼神绝对可以用不怀好意来形容,尤其在四下无人的时候,“大晚上的,温侍御怎么出来了?”
这话说得格外阴阳怪气,真是令温兰殊费解,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?“拿饺子。”
“我屋子里还有点儿,要不给温侍御拿过来?”铁关河抱着双臂,审视温兰殊局促不安的神情,觉得很有意思。
“我还没到跟人家讨要饺子的地步。”温兰殊颔首示意,就打算先行一步。
错身之际,铁关河蓦然回头,“是啊,温侍御生来尊贵,哪怕逃难也衣食无忧,自然不吃嗟来之食。就连现在,我屡屡与温侍御碰面,温侍御也想不起来,我们在哪儿见过。”
铁关河低头,呼出来的热气甚至都扑在了温兰殊脸上,近乎威胁。
温兰殊不悦,“那你说说,我们什么时候见过?别一天天话里带刺,以为旁人脾气好,就一而再再而三挑战底线。从建宁王府到沙苑,你就一直看不惯我,又是灌酒又是故意坐对面。你可真有意思啊铁关河,要是真不待见我,干脆别把我当回事,不待见我的人多了去了,我没觉得你有什么特别的。”
铁关河骤然一惊,许是没想到平时温吞的温兰殊这会儿能反唇相讥。
“指挥使还有别的事吗?没有我端饺子去了。”
“太后……要见你。”铁关河啧了一声,“要我带你过去么?”
“不用了,我认得路。”温兰殊心想还真是躲不过啊,转身又走了。
铁关河冷笑一声,不知道在笑谁。也是在一个风雪夜,有个小孩跪在丈人观的草药堂前求一味药,衣不蔽体浑身带泥,磕了几十个响头。
但是那道士为难地看着乞丐一般的小孩和库存见底的茯苓,又看了看丈人观里急需大量茯苓给温兰殊炼丹的观主,最终两厢权衡下,还是把所有的茯苓都给了观主。
那扇门重重关上,寒冷,无光,小孩抱着空碗,泪水划在脸上,很冰,寒冷彻骨。风吹着来时路,枯草匍匐,这就是乱世啊……道士那句话一直在他心头盘桓,最终成了心魔——
“别怪我,要怪就怪这个世道,谁让你是个可有可无的草芥。人家是节帅的儿子,我肯定得给人家啊……”
小孩回到家去,面对一地岑寂,在佛堂暂时栖身的母亲已经没了呼吸,尸体僵硬。僧人说要给母亲下葬,草席一卷,把人抬走了。他久久没有反应过来,下葬是什么意思,只是望着很多年没人供奉的佛像,双眼空洞无神又干涸,一滴泪也流不下来。
天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君不仁,我为草芥。
神佛说六道众生平等,生前不仁,死后入三恶道。
他不怕死后入三恶道,他觉得自己活着已经是在地狱了。
人在世上一旦没了亲人,就会像游魂一样,多少年浑浑噩噩,如何过来的,铁关河已经没有印象了,一切回忆在这场风雪里收束,那双手变得坚硬宽厚,有别于原先顺风匍匐无能为力的草芥。
“温兰殊,你这辈子还没有遗憾,你不觉得缺点儿什么?”他狞笑道,旋即回头走向来时路,和多年前不同的是,他再也不用捧着一个空碗,也不用踩着麻鞋身着布衣,收获别人嫌恶的眼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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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搴兰居,太后并没说别的什么,只是问了问父亲的身体,又问他最近在朝廷如何,温兰殊一一作答。这话题不受控制,渐渐地就到李可柔这儿了。
可以理解,李可柔是太后唯一活着的女儿,而卢彦则又是温兰殊表侄。温兰殊汗颜,这辈分还挺怪的……
“我以前一直想见你来着,听浮翠说,她和你在乾极殿吵了一架?我已经说过她了。”
温兰殊心道怪不得李可柔看到他就跟点了炮仗似的。
太后多年来早已不复当初垂帘听政的锐气,可能遭遇世事磋磨,又被一个看不上的庶子软禁,心中郁邑难以平息,再加上容华不在,平白多了些暮气。她发髻华美精致,紫色袍衫外是层层叠叠的棉袍狐裘,浮翠时不时在前面添炭,几乎那炭一白就会被挪去放进笼子然后扔进雪地里。
这间房子还有地龙!整个清虚观,有地龙的怕是只此一间。长安的冬天冷,很多都是熬一熬就过去,大不了多来几个炭盆,谁烧得起地龙啊?皇室烧得起,权贵烧得起,温兰殊那仨瓜俩枣,还烧地龙,把俸禄全贴进去都烧不起。
“无妨。”温兰殊只能打着哈哈,同时感受这奢靡尊贵的地龙。
“你不在意?”太后又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