都在伤心(第3页)
他这句话问得很轻很轻,剔除了所有可能的重量,落在两人之间静谧的空气里,唯恐有一丝一毫的冒犯,惊散她此刻难得流露的脆弱。
姒墨低着头,却不说话了。
沈道固并不流露出失望,转而轻松地提起:“方才在院子里听念窈说赵年儿想见一见她母亲魂魄这样的事,你答应她了。”
姒墨这才开口:“嗯。不过她拿不出媒介,我无法引魂。”
“这也是天道允许的吗?”沈道固问。
姒墨愣了一下:“应该不太允许吧,不过也没有很严格地制止。”
“都有什么要严格地制止呢?你之前说过的‘生灵入魔,四时逆行,江海倒灌,日月重明’?”沈道固又问。
姒墨抬头看向他。
沈道固整个人浸润在温柔的夕照里,橘色的暖光勾勒出他清雅的轮廓,他深黑色的眼眸也染上一层朦胧。
沈道固轻声道:“灵均入魔,天道不容,所以你不愿救他。那其他呢?姒墨,其他的一切对你来说是一样的吗?我有时觉得你像你口中的天道一样,有时又觉得不一样。”
他叹了口气:“姒墨,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有什么。”
姒墨不知不觉坐得挺直,背脊绷成一条僵硬的线。
她直视沈道固的目光,道:“是。妖、人、兽,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。‘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’,你没有听过吗?”
“我心中没有谁,”她胸膛轻轻起伏,重复了一遍,“我心中除了天道没有谁。”
沈道固久久地看着她,然后轻轻点了点头:“在祖父的梦中,曾有道士当街指出阿瑶是妖、妖气伤人。我以为钱大娘于你而言不是刍狗,可你从未提醒过她,任由妖与她混迹在一起。我以为你为灵均筹谋奔走,他不是你的刍狗,可你也任由他灵智消散。”他嘴角轻扯了扯,辨不清是自嘲还是苦涩,“我也是刍狗而已,你做什么事情,只和你自己心中的盘算有关。”
“道固侍奉仙人半年,原来一直在拿凡人的私欲丈量仙人的‘不仁’,道固今日才明白。”
姒墨低咳了一声,她抬手压住自己的胸口,缓缓沉声道:“你早该明白。人杀人,即便尸横遍野;妖杀人,即便掏心挖肾;人杀妖,即便正邪不分,与我都没有干系,因为这些都在天地规则之内。这世间一切允许发生的事情,我都将任由它发生。谁害人、谁救人,都不是我该插手的事,除非魔头降世、天道有损。”她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,“我那日杀灵均时吓到你了是吗?你本就不该想从我这里得到善与恶、对与错。”
“那亲与疏呢?”沈道固看着她。
姒墨一怔,眼底掠过一丝茫然。
“那你为什么养念窈、帮男鬼、为赵年儿引魂?”沈道固定定看着姒墨,不给她丝毫闪避的空间,“神灵的心中,不是也会有‘仁’吗?”
姒墨的脸色霎时白了几分。这句话像一根针,猝不及防刺破了她方才高高筑起的坚硬外壳。
她挺直的背脊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,指甲深深折进掌心里。
她垂下眼,遮掩住赤裸裸的自我厌弃,哑着声音,每个字都重重扎进自己心上:“因为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神仙。我的自私害得母神魂飞魄散,我是逃出九重天的卑劣罪人。我满口天道自己却做不到分毫。我本就不是神。”
沈道固根本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,好像有什么恐惧攥住了他的喉咙,令他手脚忽然一片冰凉,“抱歉,我……”
他想说我说这些不是这个意思,但是这话听起来只不过是无关痛痒的逃避,他忽然很后悔,很后悔为自己的愚蠢。
他下意识地向前倾身,想去触碰那双微凉的眼,可他没有。
他蹲在姒墨面前,轻轻撑在她的身前,剖白的话语不再加以任何修饰:“你说对了,其实是我在怕。你杀灵均的那天我很害怕,姒墨。”
我怕永远也不会有人走进神灵的心里,我怕这个世界都留不住你。
他又呢喃了一遍:“姒墨,我很怕,所以今天来和你说了这些冒犯的话,我很抱歉。我对你的世界一无所知……”
他说不下去了,指尖也在微微颤抖。
姒墨闭上眼,重重向后靠回软榻里:“我很累了,我想休息了。”
沈道固抬头,念窈站在半掩的门外,正冷冷看着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