漱玉集(第1页)
翌日,晨雀啼鸣如常。
透过碧纱窗漏进来的天光如常,檐角铜铃随风轻晃的脆响如常。
苏锦绣睁眼,额间的胀痛还未散去,昨夜争执的余味却先漫上心头。
谁掷地有声,将狠话拆成利刃;谁扬手落掌,惊得烛火乱颤;又是谁喉间哽咽,将千言万语堵成红眶里的水光,最终只剩沉默对峙,任夜色浸凉了满室空气。
相伴时知心如春暖,离散后常对晓霜寒。
叹息罢,素手纤纤掀开罗帐银钩,姜桂的辛香便钻入鼻端。苏锦绣好奇寻源,只见床头小凳的托盘上,一盏霁蓝釉白瓷碗里盛着姜汤,热气袅袅氤氲。端起欲饮,方见一张素笺压在碗底,是闻时钦那手遒劲的行书:
“晨食在镬中温着,勿使腹空。”
寥寥数字,竟让她鼻尖微酸。细细再想,昨日之事她也有错,不分青红皂白便动了手。是而匆匆净了手,换上一身豆绿绫裙,想着去寻闻时钦致歉。
然而她转遍了整个院子,青砖角、绣架旁,连柴房的门都推开看过,却始终没见闻时钦的身影。灶上温着的真君粥还冒热气,就着他留的瓜齑吃下,又端起那碗温度刚好的姜汤一饮而尽。想来是算着她醒的时辰热过,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,愧疚却在心头愈沉。
离漱玉诗会只剩三日,左右寻不到闻时钦,她便转身坐回绣架前。
架上搭着的云墨山水裙已绣出大半,裙上风物仿的是李公麟的《潇湘卧游图》,以墨色丝线为底,用银灰、石青细细晕染,将画中潇湘烟雨的朦胧、远山叠嶂的苍劲绣进绢布,针脚起落间,泼墨入绢,山水跃然。
她故意绣到暮色四合,累极了就坐在矮凳上打盹,想等闻时钦回来,却终究抵不过困意,歪着头睡着了。
再醒来时天已微亮,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,被角严严实实地掖着,才知他昨夜回来过。
灶房里又有新熬的姜汤、温着的琼酥叶和梳儿印,房里连她绣到一半的杂乱丝线也都按颜色排好,可他又不见了踪影。
这般过了两日,闻时钦总在她睡时归来,醒前离去。
苏锦绣一边绣着山水裙上的渔舟晚唱,一边忍不住猜他在忙些什么。
第三日清晨,泼墨裙的最后一片远山落定。
苏锦绣放下绣针,一阵咳嗽紧过一阵,虽有姜汤暖身,她还是染上了轻微风寒。看着裙上完整的潇湘景致,她心里忽然发空,格外念着闻时钦的好。
大抵人总是在脆弱时,才懂得把寻常日子里的暖意,挂念出来当慰藉。
第四日,苏锦绣无心上妆,只取妆奁中那盒玉女桃花霜薄薄涂了一层便罢,又着了身嫩麹罗裙,腰间碧带轻束,外罩纱衣,气韵飘渺如仙,戴上幂篱,径直往漱玉诗会举办地清晖榭而去。
入内后苏锦绣未凑热闹,只拣榭内角落蒲团坐下,静看案上墨痕。
这便是汴京每半年一次的漱玉诗会,无需拜帖,不问出身,只要胸有文墨皆可入内,久而久之成了文人墨客争相赴会的雅事,更有“一席漱玉,名动京华”的说法。诗会惯例以三题决诗魁,末了评出才子魁与佳人魁,佳作则会收录进刊印的《漱玉集》。
这诗集常成为汴京街头巷尾传唱的风雅谈资,上至贵胄下至市井,皆以能入集为荣。
榭外忽然起了阵轻风,携着满池荷香掠过朱栏,众人下意识抬眼望去,只见玉笙踩着碎步而来。前两场比试中,她以锦心绣口的才情攫住全场目光,此刻要做最后一场知己赏评,竟特意换了身别样行头。
那是件云墨山水裙,绢面上近水含烟,正是苏锦绣临终前耗尽心血绣就的潇湘绣活,墨色浓淡间藏着孤舟蓑笠翁的清寂,又透着行到水穷处的疏朗,恰好扣住了“品雅韵、悟心境”的题眼。她只用根墨玉簪将长发松松绾在脑后,几缕碎发垂在颈侧。行至榭中琴案前,屈膝坐下,素手轻抬,便有泠泠琴音流淌而出。众人望着她裙上鲜活的山水,听着与绣意相融的琴音,竟忘了这是场比试,只觉眼前人、衣上景、指间音,都成了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段雅韵。
“好一个琴画相融!”人群里忽然有人开口,正是如今风头正劲的诗人元徵明,他端着酒盏起身,笑着摇头:“方才还愁没个由头赠诗,这下倒有了。”
只见他略一沉吟,声音朗然:“墨染潇湘缀素裙,指尖琴韵落行云。不施粉黛添娇色,自有清光映榭群。知己同评诗画意,才情暗与雅风分。休言风月输鸿儒,一曲能令四座闻。”
诗句刚落,满榭顿时爆了声好。玉笙的琴音刚好收在尾音,她抬眸望向元徵明,眼底含笑,轻轻颔首:“元兄这诗,倒比我自己还懂这身裙、这曲琴。”
元徵明笑着举杯:“你我相交多年,若连这点心意都品不出,倒枉称知己了。”
主会人也抚掌起身,手里托着佳人簪走过来:“玉笙姑娘这一身山水、一曲琴音,再配上元公子的诗,当真是把知己赏评的意趣演到了极致。这佳人诗魁,非你莫属!”
诗会既散,玉笙携着苏锦绣的手向外行,语气里满是赞叹:“巧娘,你当真是块经商的料子!我方才那几身绣衣,已被文人们写入诗集,我也依你所嘱,将‘华韵阁苏娘子’的名头顺势传开,明日阁中订单定要盈门了!”
苏锦绣莞尔温声道:“你是最大的功臣,往后你要多少绣裳,我便给你做多少。”
玉笙激动得当即抱住她,方才诗会上的温恭自虚荡然无存,惹得苏锦绣哭笑不得。
刚走出清晖榭,路过假山时忽闻争执声,苏锦绣比了个嘘,玉笙会意,两人便弯腰悄悄凑过去。
假山后的滴水观音铜盆积着隔夜雨,水面晃悠悠映出芭蕉叶后缩成两团的影子。
争执声里,凝珠的哭腔格外可怜,她攥着官家子弟崔澄的衣袖,泪落不止:“三郎,你可知妾字怎写?”话音未落,她猛地抬手,银簪尖狠狠划破掌心,又扯破袖口锦缎,蘸着血在石上写:“立女为奴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