谶语(第2页)
祁圣人平日私下随和,一副小老头的性子,从不在张岁安面前摆那副好为人师的架子,但真到了这正堂之上,仙风道骨地往那儿一站,一句句话掷地有声,说得众人是纷纷垂首沉思。
“‘道听而途说,德之弃也’,百姓的街头闲谈,本是无知之言,若是连皇室都将这等断章取义的讹传信以为真,岂不是显得袭国上下,皆为无知愚昧之徒?老身奉命监修《同文典》,意在传扬正道,如今见了这颠倒本意的流言,若不勘正,实在愧对陛下所托。”
话音落后,朝臣宗室们互相递着眼色,却也只是暗自细语,不敢站出身来,直到一直默而不言的杨鬓杨老太公忽然抬了抬手,身旁的侍餐见了,连忙上前将老太公扶了起来。
杨老太公微微躬身,朝座上行了一礼,苍老的嗓音缓缓响起:“陛下,老臣以为,生有异相者,多有离奇之说,却未必是祸。”
这杨老太公前几年中了风,说话不大利索,说一句,要停上两口气,却还是字字珠玑:“五帝时期,帝舜重瞳,本是世间少有的异状,却以贤德闻名天下,建立四海之功,可见异相本无凶吉,全在如何立身行事,若心向大义,亦能化异为奇,若怀私念,纵无半分异相,也会酿成祸患。”
外臣座席下,张岁安垂首坐在张淮之的身后,始终低头缄默,好似堂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。
这个巫师贸然揭下了七皇子的抹额,也顺道将压在他身上数年的污名一同撕开了,景和帝有心利用,却也并非全然不信,他与这个小七儿之间本就缘浅,虽为父子,却总觉得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。
血痣之事,当下被这样抬在了明面上,他要是再刻意压制这孩子,倒显得如那圣人所说,信了民间的传言,是个道听途说的“弃德”之君了。
大庭广众之下,景和帝只得松了松口:“太公和夫子所言有理,七皇子幼时体弱,无名避冲,不曾想竟拖至今日,朕也心忧,只是一直想不出合心意的来。”他顿了顿,望向堂下道,“张卿,吴卿,尔等皆是饱学之士,熟悉典仪,不如替朕多费些心思,择几个好名来。”
张淮之和太常寺卿吴修被点了名,各自起身,拂袖躬身行礼:“臣遵旨。”
一个贸贸然的南疆巫师闯入局中,胡言乱语一番后,又惹得圣人和杨老太公出面为七皇子说了番话,本来热闹的宴席骤然变得好似上朝,满座宾客顿时兴致全无,一桌珍馐吃得是味同嚼蜡。
常玉见气氛不对,赶紧去将后置的歌舞提了上来,一个个歌女踩着细碎的舞步进了殿中,漫开一阵丝竹声强行暖场。
歌舞还未完时,常玉在幕后听了两句传报,转而快步走到景和帝身后,躬身耳语了几句。
景和帝顿时眉头一蹙,原本就不平和的脸色更是沉了下去,显然这饭也是吃不下了,旋即早早散了席,留下了二皇子和秦太尉回宫议事。
回张府的马车上,张淮之始终靠在座上闭目凝神。
这父子俩政见不合,在家时说不上几句话,只是到了这宫宴上,为着体面,也要勉强装出几分父慈子孝的和睦模样,一离了众人视线,冷战的寒意又冻了回来。
马车一路经过长街,张淮之随着颠簸悠悠然地晃了晃,忽而开口说了句: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胜了?”
张岁安闻言收回望着街景的目光,看着父亲,没有说话。
张淮之又开口道了一声:“为父有一问。”
“父亲请讲。”
“佑炆殿起火一事,”张淮之半睁开眼,“也是你给七皇子出的主意?”
这场火起得蹊跷,虽说看似高高举起,轻轻放下,可没有这场火,就没有之后接二连三的变局,张淮之自然会怀疑其中的门道。
“不是。”张岁安淡淡应了一句,并未多说什么。
车厢里又静了下来。
张淮之盯着儿子沉静的神色,默了片刻,忽然轻笑一声,意有所指地说道:“这七皇子,还真是,子肖其父。”
张岁安垂首缄默,没有接话,父亲这话好似在说七皇子承了景和帝的城府,可放在当下,自己和父亲又何尝不是这样,各自守着自己的成见,都不肯让步一分。
“伴君如伴虎。”张淮之平静如常,无奈沉叹一声,“赵氏就是下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