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4 章(第1页)
餐厅吊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餐桌,烘干机规律的低鸣成了唯一的背景乐。艾斯用力咀嚼着最后一块和牛,耳根那片滚烫的红霞还在无声蔓延,心跳鼓噪得自己耳膜都在嗡嗡作响。
可就在那片喧响中,纱良最后那句话,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像落在玉盘上的珠子:
“而且,我最喜欢你了,你不是知道的吗,艾斯?”
她的声音很轻,像清晨穿透云霭的第一缕阳光,带着暖融融的、几乎能将人融化的温度。不是告白,不是惊叹,而是在确认一个早已生根发芽的、理所当然的事实。她的尾音微微上扬,带着点小小的得意,如同在说今天的阳光很好一样自然又笃定。
艾斯咀嚼的动作彻底僵死了。嘴里的牛肉成了无味的纤维,喉咙干涩发紧。
不是的。不知道的。他怎么会知道?在死亡的黑暗里,在那短暂却永恒的虚无里,他最后记住的,是路飞撕心裂肺的哭喊,是萨博痛彻心扉的嘶吼,是老爹沉重如山的怀抱里传来的悲恸……是那一句如同枷锁般贯穿他一生的、来自那个被他冠以父亲之名血脉的男人所说的“不该出生”。
喜欢?
谁真正地、毫无保留地、只因为他是“艾斯”而喜欢他?谁会用这样温暖又笃定的声音,理所当然地对他说“最喜欢你了”?
然后,那如同清泉般的嗓音,带着更深的沉静和一种几乎令人屏息的庆幸,再次响起:
“你还活着……”纱良的目光如同最柔韧的丝线,缠绕着僵在桌边的他,声音里浸满了纯粹的、巨大的满足,几乎让人心头也跟着发酸,“……真是太好了。”
“你还活着……”“真是太好了……”
轰——!!!
有什么东西,在艾斯精心构筑的堡垒最深处、那片堆满了名为“不被需要”的废墟之上,狠狠地爆开了!
不再是烟花,是沉寂亿万年的火山骤然喷发!
无数积压的情绪碎片——玛林梵多的剧痛、沉入黑暗的窒息、复生为猫的荒谬和屈辱、被温柔接纳的困窘与挣扎、对身份的惶恐……还有此刻,这如同暖流般将一切都冲刷干净的“喜欢”和“庆幸”——裹挟着滚烫滚烫的岩浆,以一种摧枯拉朽、不容拒绝的姿态,冲垮了所有的堤坝!
世界的声音像是被瞬间抽空。耳边只剩下血液疯狂奔涌的轰鸣和自己的心跳,沉重又绝望地撞击着被重塑过的肋骨。
一股无法抑制、完全失控的酸胀感猛地涌上鼻尖,比海楼石的束缚更加无力抵抗。视线在下一个呼吸间骤然模糊得如同被水淹没。
温热咸涩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,滚烫的,灼人的。
一滴。两滴。大颗大颗地,重重砸落在他面前那个刚刚盛放过肉山的、洁白光滑的骨瓷餐盘边缘,发出轻微却清晰无比的“啪嗒”声。水痕迅速晕开,碎裂成更细小的水珠,沿着光滑的盘面向下蜿蜒。
他试图低头,试图把那丢脸的水汽憋回去,用尽全身力气咬紧牙关,下颌的线条绷得像铁一样坚硬。可那滚烫的液体如同失禁的洪流,根本不理会主人濒临崩溃的抵抗意志。它们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奔涌而出,流过被咬出深痕的脸颊,越过紧抿得失去血色的嘴唇边缘,最后汇聚在他线条紧绷的下巴尖端,像断了线的珠串,接连不断地坠落。
“呜……”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含住的、破碎的哽咽,终于还是从死死咬住的齿关缝隙里逸了出来。极其细微,却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,瞬间击穿了这片餐桌上刚刚还维持着的、奇异而脆弱的宁静。
他哭了。
像一头被逼到绝境、浑身是伤却终于被柔软的稻草压倒的野兽。
不是为了疼痛。不是为了死亡。而是为了一场他从未敢奢望的、来自世界角落的、纯粹又盛大的温柔。
纱良几乎在看到他第一滴泪砸在盘边的瞬间就站了起来。餐椅腿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被她自己急促的脚步声掩盖。她几步就绕过了半张餐桌,来到艾斯身边。
他低着头,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,湿润的黑色卷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线条坚毅却因为压抑哭泣而微微抖动的下巴。泪水成串坠落,在那条紧紧围裹着他劲瘦腰腹的、此刻显得尤其滑稽的鲨鱼浴巾边缘,洇开一深一浅的水斑。
纱良没有问“怎么了”,也没有笨拙地安慰“别哭”。她只是安静地在他身边单膝半跪下来。
柔软的手掌,带着熟悉的温存和不容置疑的力量,轻轻托住了艾斯滚烫湿冷交加的脸颊。
她的动作很轻,带着一种无声的、沉静的支撑。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眼前那几缕被泪水打湿、黏在额角的乱发,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清理最珍贵的宝石上的尘埃。
然后,她的手臂,带着沐浴后残留的暖意和那种艾斯熟悉的、曾经无数次按揉安抚过猫形他的坚定力道,悄无声息地、坚定地绕过了他剧烈颤抖的、赤裸的肩背。
如同拥抱一块从深海中被托起的、沉默滚烫的火山礁石。
纱良将整张脸颊都埋入自己颈窝的艾斯,以一种绝对接纳和保护的姿态,轻轻地、拥住了。
她的侧脸轻轻贴在他濡湿卷曲的黑发上,温热的吐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。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共鸣,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,很轻,却又清晰无比,像是在确认,也像是在宣告,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哽咽湿意:
“你看……我就说吧……”她的手掌轻轻拍抚着他僵硬绷紧、如同岩石般硌人的肩胛骨,如同安抚着那只巨大黑猫在雷雨天惊惶炸开的情绪,“活着……多好啊。”
“呜……”艾斯喉咙里发出一声更低的呜咽,几乎是痛楚般地。整个世界的光晕都在那温热的颈窝里旋转,洗衣粉、沐浴露和她自身的、仿佛来自春日森林的气息霸道地占据了他的所有感官。他强健的、足以撕裂钢铁的双臂垂在身侧,此刻却像被打断了的桅杆般无力。唯有那滚烫汹涌的、咸涩的泪水,如同开闸的洪流,再也无法控制地、汹涌地浸染了纱良肩头那片柔软的白色家居服衣料。
世界啊!你听到了吗?不是惊雷,不是炮火,不是死亡宣言。只有这个人……只有这个将我冰冷的、破碎的碎片从雨夜泥泞中捡回来的女人……用她毫无保留的、带着生之馨香的怀抱和最简单、最温暖的“最喜欢你”和“活着真好”……温柔又霸道地,替我签收了命运递来的——这名为“艾斯”的第二条生命啊!
泪水仿佛无穷无尽。那被紧紧拥抱的赤裸肩背,从最初岩石般的僵硬,随着肩头衣料上那片扩散开来的、越来越大的湿热印记,渐渐地……一丝丝地……颤抖着,松懈了下来。如同被暖流冲刷侵蚀的礁石,终于不再抵抗那温柔的塑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