交恶(第2页)
“怎么了这是,不打声招呼就回来,我和你爸啥都没买。”
“想你们了,回来看看。什么也不用买,煮碗面吃就好。”
滚烫的泪水滴在颈窝,叶母知道她哭了。女儿是何等要强的人,当初嫁人,段家人与自家在排面上简直天壤地别,她硬是挺胸抬头站在段澄恩身边,大大方方从头笑到尾,没让任何人看她和父母的笑话。
女人就是如此,生来就比男人更会忍耐。叶母想起自己在舞厅唱了这么多年,也忍了这么多年。到头来自己的女儿还要忍,恨自己没本事。
母女两个蹲在水井边,哭哭啼啼直到脚边水都流干了起身,相互擦擦眼泪,手挽手回到自家小院里。没有更多的话要试探,她们都是女人,知道对方为什么哭,不问最好。
叶母在厨房忙活,对于叶秋容回来,始终更高兴些,“还好我昨天做了红烧肉,专门找人学的,你爸说和仙乐斯里卖的红烧肉味道一模一样,只是吃多了腻得慌。你既来了,热了给你吃,等你爸回来再做别的。”
一口肥糯软嫩的红油肉放进嘴里,叶秋容一扫心头阴霾,将段家人抛之脑后。她主动说起聂辉的案子,和段家人喋喋不休的嫌弃,说他们见不得女人比他们家的男人更出风头,都是酸人胀肚,没有格局,只是对段澄恩只字不提。
叶母年轻时候虽然接触过不少富家公子、少爷,叶秋容大了之后她也老了,如今在仙乐斯后台帮忙,给舞女、歌女们穿穿衣服、画画脸,说到底还是个守旧的女人。
她老了,眼睛不大好,瞧着女儿面颊泛红,只当她是刚哭过,嘴里絮絮叨叨说道,“各家人有各家人的规矩,你当初既铁了心嫁进去,就该有心理准备。那老太太虽然是个富贵人,终究不似你们新派人一样脾气。你若非要和她硬碰硬,我看你迟早还得从那个家里出来。”
“出来就出来。像我这样的女人,社会上多得很。离了我,臭老头还会找别的,左不过同我一样贪图他的钱,娶回来仍旧要让他家里人生气、伤心,都是一样的。我在段家几年,你们就轻松几年,我心里有数。”
叶家租住在上海的弄堂很小,又在一楼,街坊四邻提着蔬菜、馒头回家,能从窗户将她们家里瞧得一清二楚。叶母起身将晒褪了颜色的蓝布窗帘拉上,声音和身段都低下来,“现在社会不似以前严格,段家又是那样的大家族……你告诉妈,段三少爷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?”
叶秋容急忙否认:“没有!怎么会有呢……即便我不喜欢他,也决不允许他背地里欺负我,带着别的女人骑到我头上来。”
“你何曾不喜欢他……”叶母叹一口气,把筷子搁在碗边,看她的眼神隔着一层雾,“别人不知道你,我还不知道吗?段三少爷有钱、有地位,生的模样也是顶好顶俊朗的。你十五岁那年,把茶洒在他身上,自那以后他哪回来仙乐斯,你不是头一个跑在最前头去瞧他?你要真不喜欢他,你这样烈的性子,他喊一声,你就眼巴巴地给人把手表送到屋子里去了,你还不喜欢他?在妈妈面前,你用不着说谎!”
知心话到了嘴边,叶母没料到叶秋容又哭起来。她太心疼她,不然也舍不得她从段家得到的钱财。嘴里米饭混进眼泪,又苦又涩,叶秋容好不容易咽下去,嘴角强扯出笑容来。
“瞧你说的,财、色谁人不爱,我喜欢看他,就是喜欢他,那我喜欢的人太多了。快吃饭罢,红烧肉凉了不好咽,你不吃,我也不吃了。”
入秋的上海,白天和晚上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。暮色苍茫之中,弄堂里也没有灯,阴森森一排排灰墙宅子,窗户上胡乱糊上些旧报纸,木质栏杆上生了霉。
父亲叶海生还在仙乐斯吹萨克斯,要等舞厅关门才会回来。借客厅透进来的光线,母女俩并肩站在厨房洗碗。
和母亲待在一起,不管说不说话,说什么话,叶秋容都是愿意的。她知母亲站在她这边,无论说什么都因为她没有把自己当外人。或许以前自己说过伤她的话,嫌弃他们的贫穷与卑微。可如今她愿意把钱都拿回来,即便自己不说,她想母亲也明白,自己是爱着他们的。
叶秋容手上动作缓慢,只侧过脸去,借一点光线静静地瞧着自己的母亲。
窗外嘀嗒声响,渐渐落了雨。她听见安静的弄堂里有车开进来,猜到是司机来接她。
回罢,回到那个让她无法呼吸的大宅子里,继续挺直了腰板做上流社会人。不,她也许永远做不了上流社会人。
雨点打在地砖上淅淅沥沥,落在雨伞上的声音格外大些,猜测是司机撑伞已经到门口。
她擦擦手,摘下围裙开了门,仰头瞧见段澄恩撑伞站在雨里,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