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03章(第1页)
“殿下,此人即便是无心之失,也属行为不端。侍奉君者,言行要谨,举止要慎,‘谨慎’二字该时时悬于头顶。纵是宴饮之时,也该心怀尺度,手足有序。”
“退一步说,乃殿下恩德,许他们今日畅饮。他们可离席,可劝饮,但也当在三座之内,同列之间。而他之座位乃在右列第七位,竟能掀翻左列第一位的驸马席案,将酒泼洒其间,可见举止毫无尺度,放浪至极。今日其人之举,虽在殿下别院发生,殿下仁厚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但这般不拘束自己行径者,来日入东宫,莫说指望他对主上行劝谏之责,怕是只会遗祸主上……”
江瞻云背靠矮榻,手中一柄小檀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击地面。定定望向阶陛下义正言辞的男人,耳畔声声都是他片刻前所说的话。
“殿、殿下……”犯错者颤颤求饶,
“殿下!”欲罚者咄咄逼人。
“除卫尉外都退下。”江瞻云瞧了半晌,目光有些游离,忽就眉宇生笑,阖了眼眸,
众公子应诺跪安,脚步声轻而齐。须臾,待衣帛悉索声,环佩叮当声都渐渐远去,殿中半点声音全无,江瞻云方睁开了眼。
今日还有事,她不曾饮酒,但有些乏了,神思不聚。以至于青铜蟠龙冰鉴中的寒雾升腾弥漫,隔在两人中央,让她半睁半阖的视线有些模糊起来。
尤其是殿中少年的话还在耳际萦绕。
尤其是从来温厚清贵的人难得生了愠怒。
寒雾渐浓,殿门口寸步不离的三千卫成为背景,玄甲黑压似半山植被,显得殿中男儿如青松。江瞻云看出了重影,唇齿间滚出一个名字,“薛御河……”
殿中针落可闻,温颐抬眸看她。
四目撞上,少女丹凤眼中映出一双温润眸子,比薛壑鹰眼冷厉要耐看许多。
“孤耳根子好不容易清净了两日,师兄是被薛壑上了身还是勾了魂,也同他一般啰嗦!你在东宫上任,不在御史台办差。”
薛壑入京,领的是御史台的职位,意在监察百官,谏匡人君。然监察百官的职责和权力,御史台清正殿中写得明明白白,经百年修缮,更是从中央到地方,皆清晰可考。然对人君的劝谏,虽有基本成行的条文,但细节处朝朝更改,代代不同。尤其是女君临朝,本就稀少,条文法典自然也就少了许多。
年轻的御史,入京之后,花了一年功夫修化细节,整理成册。
方才温颐所言的诸如“宴饮之时,该心怀尺度,手足有序”、“离席劝饮,当在三座之内,同列之间”便是出自薛壑所著的劝谏君主行乐篇中的《上君宴饮其二之臣下陪侍篇》。
著作成篇,卷宗奉到东宫时,江瞻云一目十行阅过,直接掷于其足下,拂袖离去。薛壑无话,弯腰捡起,翌日再谏,不得君纳,遂三日修而又谏……直到江瞻云再不扔开,方回去御史台,命侍御史正式修纂成文。
薛壑则另抄一册,置于明光殿书房中,作为太女省身书典之一,令人三日读诵一回。江瞻云虽从来不理,但日久天长多少记得一些内容,今日从温颐口中闻来,方才苦笑不已。
薛壑简直阴魂不散。
温颐闻言愠色更深,又不得发作,无奈深吸了口气,“驸马在京之际,确托于臣,道是臣与殿下亲近,让臣多劝殿下。殿下之身非己身,肩要担万钧,当减娱乐,少纵兴,养体魄,修性情。”
江瞻云向他招手,命人往前一步,灼灼凤目上下打量,“你们挺要好啊!私下饮过酒,还是品过茶?”
温颐经不住她看,气势矮了三分,“臣乃一心为殿下考虑。”
“师兄若也要说这些车轱辘的话,那便也退去吧。”江瞻云敲着扇子,哼声冷笑,“孤不过偷得浮生半日闲,不至于被耳提面命。”
温颐垂下头。
殿中彻底静下。
唯有滴漏声声,寒雾腾腾。
许久之后,响起一阵脚步声。
从殿中参拜处走向阶陛,再踏上九阶,很短的一段路,但温颐走得缓慢、犹豫、小心翼翼,走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最后在高台边缘、距离江瞻云半丈之地跽坐下来。
“你要赛马,是我递的缰;要饮酒,是我备好醒酒汤;哪怕是收人入室,我也不曾阻过你,有些还是我荐给你的。我知你有分寸,怡情罢了。我说为你好……”温颐环顾四下,声音更轻了,“这回来此,你可是决定要把这处的人都带回明光殿?”
温颐人如其名,温和,好涵养。私下说话温沉亲和,事事如她愿。
江瞻云很受用。
“当然,之前就与父皇说好的,孤大婚后接他们入明光殿。”她用扇尖点了点身边的位置,“师兄问这作甚?”
温颐起身坐过去,但还是保持了一臂距离,顿了片刻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方启口,“还是再缓缓吧!”
“这是谁的意思?”江瞻云感到莫名,“谁让你来说这话的?父皇还是御史台?”
“是臣自己的意思。”
殿宇深阔,寒烟冷雾缭绕,从菱花窗牖撒入的日光格外稀薄,铺陈一地碎花,少年男女坐在高台一角,日影中小小一团,瞧着很是亲厚。
“若是驸马如今在京畿,与殿下琴瑟和鸣,殿下将婚前侍郎迁入寝宫,自然无甚可言。既彰显驸马气量,又是殿下的恩德。但眼下驸马离京,还是在和您大婚当夜离开,虽说是因公调离,但……”温颐瞧着江瞻云神色,“军务再急,朝中有的是良将,何劳洞房中的驸马!那晚,你们吵架了是不是、他是被你气走的?”
最后话的出口,是往昔近十年一同长大、旁人不可比拟的亲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