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2章(第3页)
多年前方明俊上告不法,州官压下去、府官压下去、代天子巡视地方的御史也压下去,就这么压掉方明俊一条性命,直压到今日仍是歌舞升平、若无其事。如今捅到太子面前,竟还是同一个结果么?
他放在腿上的两只手攥成拳头,拳头发起抖来,就听刘钦继续道:“实不相瞒,我虽为储君,其势已危如累卵,一旦行事有失,恐怕自身难保,遑论有所伸张。各种苦衷,还望你能理解。”
周维岳沉默许久,艰难应道:“是。”
他想自己该离开了,那些东西也不必交出,一齐拿走就是。太子毕竟是个正人,想来不会为此害他的性命。就是当真害了也没有关系。他那两只拳头、手臂,带着全身一齐轻轻发着抖,说不出是因为愤怒还是伤心,正待站起,刘钦又道:“但是——”
“现在如此,不会一直如此。我答应你,眼下形格势禁,我不敢大动干戈,将来若有‘那样’一天,我定然一桩桩、一件件查过去,查他个水落石出,一个人也不放过……我这样说,你恐怕不信吧?”
刘钦说着,竟然苦笑了一下,这表情在他脸上实在罕见,引得周章和陆宁远齐齐朝他看了过来。
周维岳怔了一阵,随后坚定道:“臣相信。”
刘钦一愣,反问道:“为什么?”
周维岳答:“殿下方才说,大珰与岑士瑜都不可轻动,话中之意,臣想应当是要借臣手中搜集的证据,先弹劾陈执中。建康之事,臣知之不深,但殿下进退之难,臣也有所耳闻。殿下定然是想,不牵扯其余人,只揭露陈执中之事,既可正东宫之位,也避免朝中反应过大,过犹不及。”
刘钦见心中所想被他直言道出,一时无语。他的这些权谋筹算、避重就轻,与周维岳此来所求,实在相差甚远,他实在不知周维岳的“相信”二字是从何而来。
他没有发问,周维岳却自己继续道:“如今臣所知之事,已经尽数对殿下讲了,以殿下之聪慧,就算不能记住全部,经周、陆两位大人稍一提醒,想来也能记起。一应证据,也都在陆将军军中,并不由臣保管,殿下想看,随时可以取阅。事实俱在,臣于殿下已经并无多大作用了,殿下想找人证,也并不缺臣一个,那么多知情之人,以殿下之力,总能撬开三两张嘴。殿下实在没有必要诓骗于臣,却对臣说了那些,臣便明白殿下之心了。”
“况且,”周维岳看着刘钦,脸上全无笑意,反而一片肃然,说出的话却像春风一般拂着刘钦的心口而过,“殿下向周大人介绍臣时,不提臣名,先提到方筠节,足见殿下心中自有公道。殿下胸中有一赫日,臣又何必相疑!”
刘钦不由怔住了。他万万没有想到,一个他从未见过面的七品县令,竟好像他相识多年的至交,甚至比他自己还要更懂自己。
让这样一个人这样相信着,就是他,也觉自己重了十倍、百倍。过了好一阵子,他才又开口,问周维岳:“有朝一日,我一定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公道,你肯等我么?”
周维岳答:“是。无论多久,臣都愿等殿下。”
第118章
曙鸡初啼,东方的天边泛起白色的光,快要到上朝的时候了。刘钦却说不着急,坐着没动。
一道滚烫的激流在他的胸中奔涌,他面上却没有丝毫表现出来,只是搁在桌上的左手轻轻抚上右手手背。
过了一阵,他忽然顾左右而言他,对周维岳道:“方县令是为国事而死,当时因给他定下擅离职守之罪,不算因公殉职,因此这些年来朝廷都不曾加以抚恤。”
“我听说他有老母、妻子四人,如今都赖大人官俸抚养,不成道理。此事一时难以翻案,朝廷钱款难下,这些年拖欠的遗俸和往后每月的抚恤都先由我出,直到乾络重张,为其昭雪为止。也算是我与大人的一个约定罢。”
来的路上他就听陆宁远说,周维岳虽为县令,家中贫寒至极,死去的方明俊的老母、发妻、一儿一女都靠周维岳一人抚供养。周维岳膝下无子,父母都已故去,也有一妻,这一家六口都吃周维岳一份官俸。
偏偏周维岳两袖清风,为官多年,一分一厘不肯多取,许多约定俗成的利薮,比如火耗、赃罚、富户诡寄,他一无所取,朝廷发下多少俸禄,他拿回家的就是多少。
而大雍官员俸禄,一为本色,一为折色,本色乃是米粮布帛等实物,折色则为按价折算成的银两,三分银七分铜。自中朝以来,钱法废置,铜钱铸多铸少全看上意如何。朝廷每有大的举措,一旦国用不足,便大铸铜钱以充实国库救急。
南渡之后,刘崇修宫观、实后宫、办典礼、募军队、颁赏有功,耗用无算,铜钱铸造亦无算,以致贬值五倍有余,物价腾贵。如周维岳这般全靠俸禄吃饭,俸禄中近一半又都是铜钱的,便愈发生计艰难了。更不必提近来国遭大变、又兼上天降罚,水旱迭现、官吏敲朴,小民多弃田土而亡命,粮价愈涨,周维岳一家连糊口都已困难。
陆宁远和李椹去的那日,周维岳一家六口锅底竟然没有一点粮米,上至耄耋老太下至黄口小儿,只靠野菜度日,而且并不起灶。因当天正好是寒食节,李椹原本还想他们应当是有意不生火以祭介推,后来才知,是他们压根买不起柴火,砍来的生柴又因为太湿,烧不起来,无法生火,这才只能吃些冷食。
再看他们一家人,好几口身上凑不出二两肉,老太太连眼睛都看不清楚了,仍要做活,两个女人除去收拾家里之外,还要缝衣服出去卖,贴补家计,两个小孩满头头发都黄黄的,干草一样,周维岳自己也面黄肌瘦,看着风一吹就要纸片般飞走似的。
刘钦没有见到其他人,却亲眼瞧见了周维岳,瞧见他的第一刻,便知道陆宁远所言不虚。他知道如周维岳这般人,如果直接给他一大笔银子,他定然不会接受,便提出承担方明俊家人那部分生计。
周维岳果然并不推辞,感激着便待要跪下,刘钦忙伸手拉住了他。
周维岳起身之后,神色颇为动容,刘钦料想他定是想到了这些年来自己与方明俊家人所受之苦,情难自制,谁知他开口之后,却是道:“其实臣虽然家贫,却也是朝廷官员,食君之俸,无论水灾旱灾,毕竟都有禄米。可臣极目所见,水旱蹂躏,逋寇宵行,君父不怜赤子,天心不悯生人。率土之众,十不存一,鱼米富饶之乡,唯余黄埃赤地,物阜民丰之里,不闻犬吠鸡鸣。有司催科,诛求无已,臣上对君父、下对黎民,既不忍绝人命以为考课晋身之道,又不敢居其位而不谋其政、贻君父以深忧,更不敢辞官去位,弃一县百姓于不顾,上下维艰,进退失据,心之忧矣,疢如疾首。”
“然而以臣涓埃之力,纵然一乡一县,也难得荫蔽。徒视生民皮骨既尽,尚剜心敲髓,有如豺虎交侵,以致民不堪命,鬻子卖妻,白骨青磷,荧荧于野,思之念之,岂不痛切!”
他丝毫不提这些年自己一家如何艰难度日,只说自己辖下和所见的附近州县小民如何辗转呻吟,说到动情之处,酸楚难禁,不由泪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