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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3章(第2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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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叔想他无父无母,又没成家,孤身一人寄居在这里,现在又生了病,觉着他可怜,把手帕绞了又绞,擦了小半个时辰,换了一次水,再摸他头却还是烫着。

他正要出去换第三盆,却见床上的陆宁远忽然睁眼,呆呆地看着自己。德叔松一口气,弯下腰对他道:“可算是醒了!”

陆宁远眨了两下眼,像是没听明白,只呆望着他,两只眸子渐渐拢起了些光。待看清他后,忽然间神色一变,一张烧红的脸陡然白下去,嘴唇打起哆嗦,对着他不住摇头。

德叔瞧得一愣,担忧他真是烧魇着了,凑近了看他,陆宁远却躲避他一般闭了眼,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。正奇怪间,听见门口传来响动,一转头就瞧见了站在门外的刘钦。

他就猜到刘钦会来,也不惊讶,见他站在门口不动,知道他是缺个台阶下,便道:“殿下来看看,他烧得正高呢。”

刘钦面无表情地道:“是么?我看看有多高。”说完才抬脚往里走。

德叔把手帕搭在盆边,收到旁边,脸上神情一如往常。

他今年年近六十,一张老脸皱纹密布,不做表情时便好似树皮一般,即便做了表情,一般时候别人也看不出来。他这会儿笑了一下,但除他自己,屋里另外两人谁也不知。

他是个没志气、也没能耐的人,一把年纪了,既不是掌印,也不曾秉笔,在宫里熬了这么多年,从青葱少年熬到了如今的鹤发鸡肤,也只是从小火者变成了老太监。这几十年来的人生里,日复一日,他只做了一件事,那就是看着刘钦从襁褓里长到现在这么大。

刘钦小时候,拉屎撒尿都归他管。睡得不对劲了,他和乳母就轮番抱起来拍抚摇晃,给他唱歌;不爱吃饭,也是他拿勺子哄着劝着一勺勺往嘴里送;疯跑时摔破了腿,是他给上药;读书后顶撞先生被罚抄书,也是他一面给偷偷送饭,一面向刘钦的母妃求情。

他是没根的人,身份低贱,是地上的泥,刘钦却生就金枝玉叶,是天上的太阳。但在他心中,多少年一直有个大逆不道的念头,没对人说过,说出来恐怕要诛他九族——

那就是他把刘钦当做自己的儿子,从很多很多很多年前,他就在心底里悄悄这么想了。

或许是从那一天,刘钦自觉受了委屈,没去找母亲,跑过来抱着他哇哇大哭;

或许是更早的一天,刘钦爬上他的背,一屁股坐在他肩膀上面,他怕刘钦摔下去,忙抓住了他的两条小腿;

又或者是最早最早的那日,刘钦在小小的襁褓中哭个不休,他摇晃了拨浪鼓,唱歌唱哑了嗓子,把鬼脸做遍,仍是哄他不住。他束手无策,不知道要不要叫乳母过来,到最后满头大汗地遮住了脸,把手拿开,遮住,拿开,又遮住,又拿开,刘钦才总算破涕而笑时,他长出一口气,抓着刘钦那刚刚一寸来长柔软的脚丫,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口中脱出——

空无一人的寂静宫殿中,只听见他的一声笑骂,“小坏蛋!”

他浑身一个哆嗦,连忙住了口,但从那时起,心里就扎下了这个念头。

一晃许多年过去,刘钦已从婴儿长成了翩翩少年,因为做了太子,他也就跟着一同显贵。许多小火者对他终日讨好,想求他收做干儿子,这在老太监当中是常事,但他一个也没答应。他就悄悄地想着,念着,一个人揣着自己的心思,他不说,也就没旁人会知道。

见刘钦过来,他自觉从床边让开,看见他腰间空了,没有佩玉,暗暗记下,准备去拿块回来。

刘钦没急着去看陆宁远,看他要走,拦住他在耳边道:“让人找张大龙,告诉他陆宁远病了,让他过来。”他点点头,把水盆端起来,想了想,又放下了,关门出去。

刘钦走到床边,垂了眼睛往床上看看。陆宁远听见了德叔的那声“殿下”,睁开眼睛,见刘钦就在旁边,忙挣扎着坐了起来。

刘钦原本看他虚弱,正打算伸手在他额头上探探,见他自己坐起,倒不好伸手了,就站着没动,下意识地,右手轻轻抚上左手手背。

陆宁远一口一口喷着热气,呼吸粗重得刘钦都能听见,刚褪去血色的脸又烧得红了,靠在床头,忽左忽右地轻轻晃着,却不躺下,怔怔睁着眼,在刘钦抱在一起的两手上瞧了一会儿。然后,在刘钦刚好要说话时,他忽然问:“很疼吧?”

刘钦一愣,随后恍然,神情一整,两眼盯着他面孔,应道:“嗯。”

陆宁远不语,忽地哽咽一声,从床头离开,往前一点点弯下了腰,像是张越拉越满的弓。张到头时,往旁边一歪,一声不响地栽了下去。

第82章

那是在他杀死刘钦的大半年后,陆宁远病势渐轻,就想弄清楚刘钦为什么要做出谋反的事。

从刘钦被夏人放归之后,他们两个私下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,少有的几次坐下来聊天,也没能说上几句话。刘钦在江北时都经历了什么、心里想着什么、走到这一步是为了什么,陆宁远全都一无所知。

他唯一知道的就是,刘钦死了,被他亲手杀死,作为阴谋作乱的逆党,被传首京营诸军后,便裹了张席子草草下葬。埋葬他时,不知道有没有人将他的首级和身体缝在一处,而他那不起坟茔、不立墓碑的埋骨之地究竟在哪,除去刘缵之外,也无人知晓。

刘钦活着时没有什么建树,死时又是篡逆而死,就此成为朝野间不可提及的人物,无人追思,无人哀悼,也无人凭吊。大江日日东注,销骨磨名,俯仰之间,身共黄土俱尘,名与草木同朽,或许再过不久,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他了。

但陆宁远记得。他借着在京城养病的功夫,私下里探寻着刘钦留下的痕迹。

当初刘钦起事之前,或许是对自己能否成功没有把握,事先便将府里的人遣送大半,约定大事若成,就还有再见之日。后来自然是没有这一天的,于是这些人就各奔东西,散落各处,像水滴掉进大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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