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(第3页)
从朱孝那里离开,刘钦一路上想着心事,没有回自己住处休息,问明熊文寿所在,亲自过去见他。
他身上有伤,折腾的时间一久,便觉精神又有些不济,但有些事赶早不赶晚,同熊文寿的话必须现在说开,自忖这次不会再昏过去,只得振作精神,打好腹稿,叫上张大龙,和自己一起去找熊文寿。
熊文寿身为大将,此战后许多军务要处置,一整日忙得不可开交,倒是没什么闲心生闷气,只是先前刘钦所为,不啻揭下他面皮扔在地上,他到底不能不意中不平,见刘钦过来,多少猜出他的来意,虽然仍尽力表现得热络,但到底和平时不同。
若是别人,或许未必发现,但刘钦人精似的,一眼便看出他心中有气,只是胸有城府,不肯当着自己的面表露出来而已。他也不兜圈子,直截了当地道:“成业是指挥使的爱将,我如何不知?可他有必死之处,我要是当时轻轻放过,非但徇私,更是枉法,难以允协于物情,未必为时论所容,朝廷之中,恐怕也要议论丛生。即便一时无事,也是为你我事后埋一祸根。宴席之前,我为其他事情牵绊,不及提前知会,不知将军可谅鉴么?”
他知道大道理是当众讲的,对着熊文寿这般人,私下里只能感以私情,要是仍然摆开架势,说上一番“此举是要激励人心、正天下风气”一类的大话,只会适得其反,熊文寿非但不会听,还会愈发厌恶,不定如何在心里冷笑。因此一上来就屏去旁人,对熊文寿掏心掏肺——即便这心与肺并不是他真正的,也得做出这样一番姿态。
熊文寿果然神色稍变,当着他面叹出一口气。“成业那小子确实混账,殿下要杀他也没有什么,可事先一点风声不透,让臣全没半点准备……更何况杀人的法子很多,私下里把他惩处了就是,何必闹出那么大的阵仗?臣绝不敢有怪罪之意,但……哎!”
刘钦接过话道:“是我思虑不周,在席上一时冲动,这里向将军赔罪了。”说着拱一拱手,熊文寿忙侧身避过,带上几分惶恐。他知道刘钦绝不是一时冲动,在席间说的那番话也不是假的,但道理如何,他并不在乎,他要的只是刘钦一个态度。如今刘钦肯做出如此姿态,他那半腔怨气也没什么不能平的。更何况……
他还记得刘钦有意无意复述出来的,自己与成业在阵前说的私话,虽然回来便让人彻查,但什么眉目都没查到,不由更感深不可测。
说到底,他就是爬到再高的位置,也不过就是臭当兵的,是他们刘家父子的家犬而已,一举一动都在网罗之下。虽然因着朝廷播越,威严扫地,他看似有了几分自由,但不知何时就要被收回,而且看刘钦这储君的模样,那一天怕也不远。
为了他眼前的权柄和日后的富贵,他也不能给脸不要,吸一口气便道:“殿下这么说,实在折煞臣了!臣之前也有误国之处,赖朝廷宽宥,勉图自新,陈力未效,听闻殿下那一席话,不能不深为汗颜。”
刘钦闻弦歌而知雅意,当即道:“将军不必如此。我先前说‘此事到此为止’,便是盖棺定论,往后再也不会从这里再掀起事端。我杀成业,是为明正典刑,或是按将军所说,是要‘激励来人’,在此之前,各人事迹全都一笔勾销,我现在、往后都绝不会再提起,我也保证不许别人拿来再做文章。”
熊文寿当着刘钦硬气不起来,非但是因为他尚有求于刘钦,只要有修复关系的机会,同样也不愿意得罪了他,更是因为他屁股底下也不干净。
先前他坐视北军精锐阵亡殆尽,到最后也没派兵救援,真要论起来,比成业的罪过要大出千倍百倍,可不是他轻飘飘“误国之处”四个字能揭过去的。只是因为他手下尚有可战之兵,朝廷要将他倚为藩屏,因此虽然朝堂上多有弹劾,但这一年里始终没有动他。
他自己心里明镜似的,那日听了刘钦那指桑骂槐的一番话,他如何能不心虚?
刘钦便是拿捏住他这心虚,靠一个既往不咎的承诺,交换回他的忠诚。果然,他话音落下,熊文寿也当即道:“殿下如此,臣没有什么可说的。往后但有驱使,臣定效犬马之劳,肝脑涂地以报殿下!”
刘钦虚虚扶住他,没让他跪下去,提高了声音让等在外面的张大龙进来。
“这是陆宁远麾下的一个把总,叫张大龙。成业的事毕竟与陆宁远有所关系,他在病榻上听说,心不能安,便让张大龙来向将军告罪。大龙,你把陆千总让你带的话说给熊指挥使听。”
张大龙在来的路上,早把刘钦吩咐给他的话背得滚瓜烂熟,说出口时虽不甘心,但来之前陆宁远再三叮嘱,加上他也知道几分轻重,闻言倒没犹豫,站直了大声道:“熊大帅,陆千总说之前他不知轻重,撇下大军自己跑了,你、您大人大量,没追究他,他心里感激,那个,感激不已。当日与成业起冲突,他也有错,现在闹成这样,他躺在床上十分不安,等他好点了,一定亲自登门赔罪。”
熊文寿勉强一笑,妥帖回道:“他有心了。此事与他无关,是成业咎由自取。此战他救援殿下有功,该我去看望他才是,不知他伤势如何?”
张大龙答:“没啥,俺看过个十天半月就差不多了。”这句倒是事先没背。
熊文寿又礼貌地问过几句,刘钦只在一旁微笑听着,并不插话。他当然知道熊文寿认识张大龙,更知道张大龙救了熊文寿的命,这次特意叫他过来,只是再添一把火,毕竟救命之恩摆在这里,熊文寿再如何也不能再说什么,只能就此认下。
他从旁听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,因为解决了一桩大事,心头总算轻松了些,拿杯盖拨拨茶叶,慢条斯理地喝下一杯热茶,闭眼缓缓精神。又坐一阵,亲兵进来换茶时,弯腰附在他耳边轻声道:“周侍郎说要辞行,殿下是不是过去?”
第46章
刘钦匆匆赶去城外的时候,周章已经整装待发。他没有什么行李,亲随也只有几人,因此收拾起来很快。
相处的这些天,除了两天前以外,刘钦几乎没再同他有过什么亲近之举,心里某处好像也隐隐约约绝了念想,不再抱什么希望,但见他事先没有同自己打一声招呼,说走就走,好像两人全没有一点关系,仍觉心里横了根刺,见面之后只沉默着不肯说话。
周章对他的沉默仍不大习惯,相对默然一阵,只得当先开口,“我有王命在身,不敢耽搁,睢州之围既然已解,我这便要去别处宣谕了。你……你也依计行事,在夏人元气恢复前,抓紧迁出百姓,撤离这里吧。”
刘钦“嗯”了一声,仍没有什么话说。从那天歇斯底里般地失态过后,再见到周章,他好像再没有了之前的心绪激荡,只剩下种沉甸甸的平静,压得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。
周章不知道他从熊文寿处来,原本想要叮嘱他要妥善安抚熊文寿,但见他阴沉沉地不肯说话,冷淡之情简直形于颜色,也就没有多事。他已经向朝廷请罪,说明当日失期情况,只是路途太远,还未听说什么处置结果,这会儿也就并不提及。
他是自尊自傲之人,从没有上赶着巴结、讨好过任何人,就是对刘崇也仅限于谨守臣节,有时不得不说些官场上阿谀奉承的套话而已,但也绝没有取媚之意,对着刘钦就更不可能了。
“好,那我走了。”
他草草地说了这一句,便要转身。在转身的那刻,他想他和刘钦的这段持续数年的、他怎样推拒也推拒不开、几乎要把他毁掉的不正当关系似乎是终于结束了——正如它到来时没有征得过他的同意一样,它离开时也不曾过问他的意思,就是这样静悄悄、毫无预兆地终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