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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(第1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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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宁远是陆元谅之子不是什么秘密,许多人即便没见过他面貌,只听这个名字也心里有数。

当年陆元谅为国家干城,在军中声望素隆,在场许多人还曾在他麾下任事,对这位老上司本就深有感情。加上陆元谅被人谗杀,天下冤之,众人更对他同情愈甚,爱屋及乌,见他的遗孤这会儿被绑缚着双臂跪在地上,还没听他说话,已先动了恻隐之心。

触犯军法本是大事,可触犯的人多了,也就没什么了。现在江北各军已是乱哄哄一锅烂粥,谁还认真追究这个?只有些性情刚正严厉的暗自叹息,不明白陆元谅一生为国,怎么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偏偏不肖乃父。

陆宁远虽然跪着,可是神情自若,向周围环顾一圈,视线在刘钦身上顿了一顿,最后落在解定方身上,高声道:“三个月前,夏人进犯山东,卑职时在熊指挥使麾下,奉命与其一战……”

其实在此之前,夏人不过盘踞在山陕一带,局面如何就急转直下,竟然连山东、淮南都成了两军交锋之场?

数月前,继陆元谅之后镇守北境,手握数万边军精锐的鄂王世子、也即刘崇的侄子刘绍兵败大同,听闻朝廷已放弃长安,不得以收缩战线,弃城南下,被夏人一路追至河南境内。那时解定方已退出陕西,本可接应,但奉朝廷一纸诏令,不敢违逆,手中大军竟是全都用来护送銮舆南渡,就这么白白坐视夏人猖獗,中原虏势愈张,日渐不可收拾。

彼时熊文寿驻军河南,手握数万兵马,若是能有所呼应,与刘绍手中北军成掎角之援,局面也当大有不同。

可他惑于夏国特意放出的假消息,以为他们那个百战百胜、威震天下的摄政王正亲自挂帅追击,迫于其兵威,不敢轻动,生怕兵力稍一分散就要为其所乘,竟坐视刘绍几战几败,手中北军精锐损失殆尽,终于兵败被俘,槛送长安,直到今日还生死不知。

而也是那时他们才得知,原来夏国摄政王一早就去了陕西,根本不在此地,只是靠一个名号,就震慑得他数万大军噤若寒蝉,几个月间不敢动上一下。

早在刘绍兵败被俘之前,陆宁远便道,皮之不存毛将焉附,若是一味保存实力,让一向号称精锐的北军被夏人一口口吃掉,自己这一军也迟早不保。可他向熊文寿进言数次,全被他拿“持重”、“持重”给搪塞过去。

加上朝廷在建康重建,政令不明,没人督促熊文寿进兵,他就更加有恃无恐,每日只是一味地筑城设防、训练士卒、观望不动,直到最后竟也没派出一兵一卒。

陆宁远进言无果,又不能违令轻动,坐视战机在眼前一点一点消失,那时心中的悲愤怨怒,实在难与人言。而后来果然被他不幸言中,夏人收拾了刘绍,马上转头向东,熊文寿屏障河南,首当其冲,可放眼四顾,已没有能与之呼应、牵制夏人的友军了,只能硬着头皮独自对敌。

陆宁远虽然对他失望,但强敌在前,仍然振作精神,誓要破贼。那时两军排开阵势,熊文寿以他军纪最好、手下士卒战力最强,命他为前锋,破例让他以区区千总军职率万余人当先与夏人交战,还与他约定,由他牵制住夏人,等时机成熟,自己再率大军进攻夏人侧翼,两面夹攻。

陆宁远自觉受其恩遇,感奋非常,慨然领命,与夏人虎狼之师短兵相接,几乎一上来就损失惨重。可他为着拖住夏人,咬牙硬顶,鼓舞本营士卒挡在最前面,一次次迎着夏人的攻击力战不退,几次失了阵地又拼命夺了回来。

可一个时辰、两个时辰、半天过去,他本营的精锐已经一片一片倒下,额外补充给他的人马也被打得七零八落,熊文寿的大营方向却始终静悄悄没有人来,连着送去几分急报,也只如石沉大海。

他手下将官大有怨言,说自己一军显然已被放弃,劝他引军稍退,否则就要平白葬身于此。陆宁远槊血满袖,横下一口气,仍是一步也不肯退。

他如何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?到了这个时候,已是宁可死在夏人手里,也不想走了。只是死就要死得轰轰烈烈,既是给夏人看看,让他们知道雍军也有骨气,也是给他明知道就在附近的熊文寿看,让他亲眼瞧着自己是怎么死的。

如此又是两个时辰过去,到日头西沉时,夏人身后终于传来鼓声。熊文寿以休整充分、锐气正盛之师,直插已激战一日、师老兵疲的夏军之中,当真摧枯拉朽,一战而胜,大破其军,从雍夏开战以来,可说还从没有过这样容易的一仗。

可没等他高兴太久,夏人又一只骑兵突入战场,只有千人之数,却在转瞬之间就将他侧翼击溃,随后混乱如瘟疫般在全军炸开,眨眼就溃不成军。没等熊文寿细细品味这颗拿陆宁远的血换来的胜利果实,果子就被打到地上,让纷乱的马蹄给踩了个汁水四溅的稀巴烂。

陆宁远躺在地上,手中是一把断了的刀,胸口当中不住涌血,眼前一片红翳翳的日色。他站不起来,浑身上下再没有一点力气,连动动小指也费劲,看着熊文寿迎着他得意而来,又背对着他仓皇而退,心里想着,就这样吧,正要闭上眼睛,张大龙却捞起他夹在腋下,拼死带他突出重围。

就这样,等陆宁远能从床上站起来时,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朝廷发给他的印信解下搁在桌上,解下自己的马离开了熊文寿的大营。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四十七人,是这一战中全部的幸存者,彼此歃血为盟,死生相许,约定此后继续抗击夏人、收复河山,但是都与雍军无关了。

他毫不为尊者讳,也不顾及熊文寿和同僚的面子,一句句将那日场景如实道来,听得校场周围数十将领屏息凝神,在他说话的功夫,始终没人吭上一声。

等他说完半晌,校场仍是静悄悄的,只能听见远处士卒训练时一声声简短的口号。一时发愣者有,自惭者有,咬牙切齿者也有。

刘钦忆起在呼延震军中观战的那日,又想起这一路上除去在朱家村外又遇到的几伙乱兵,先前的恼恨全泄了个干净,只是默默无语而已。

原来陆宁远上辈子曾有过这事,他怎么全没听说?刘钦面朝向校场正中、刚才说话的地方,忽地想到,自己虽然早被陆宁远的名号震过不知多少次耳朵,听都听得腻烦了,可是陆宁远都经历过什么、想着什么、除了在塘报上所写的内容之外还做了些什么,自己竟然全都一无所知。

解定方开口,“是杀是留,可有公断?”

众将被他一说,纷纷惊醒似的,自然众口一词地求起情来。刘钦毫不意外,早在来校场之前他就明白,解定方这番作态就是要保陆宁远的性命,然后自己还不落个徇私枉法的恶名。

果然解定方点点头,很快就坡下驴,“既然各位都以为陆宁远此举虽然狂悖,却有可原宥处,等老夫上奏朝廷,便免其一死,以期效命于将来。只是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,他毕竟背叛上官,就他打二十军棍,以做惩戒,后来者引以为鉴。”

李椹连忙跪下,“督师容禀!前番与夏人交战,陆宁远身上受了几处刀伤还未痊愈,若是再挨军棍,恐怕有性命之忧。不知可否寄下,待其日后将功赎罪?”

解定方拧起眉头,脸上现出不悦之色。陆宁远道:“怀音不必多言。治军必严,不可稍懈。既犯军法,就当治罪,卑职自愿领罚。”

“这……”李椹面色焦急,见解定方不为所动,知道求他是没戏了,视线一转,就看到刘钦。

这一路同行下来,他就是不知道刘钦身份,也多少猜出他不是常人。

那日他与那溃兵头目说话,言语之间口气极大,莫说是赵诚,就是那人提到熊文寿时,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,但言及朝廷之事,又能听出他丝毫不通俗务,似乎从未接触过这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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