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(第3页)
他虽未明说,但话里话外却是想让刘钦知道,给他睡床已是极大的关照了。刘钦听得哭笑不得,不愿为这等事向他道谢,也就装作听不懂,给一旁已重又昏睡不醒的陆宁远送上一顶高帽,“与民无犯,真是王者之师了。”
李椹听他这话口气很大,不像寻常人语,心中一动,在他身上打量两下。
终日奔忙,直到这时他才得空细瞧这个偶然同行的客人,见他虽然灰头土脸,却自有一派渊深气度,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虽然因失明显出几分暗淡,可细看里面,其实英锐蕴藉,带着不易察觉的矫矫厉色,一时虽然猜不出他身份,可也知道他恐怕不是常人,只不知和陆宁远有何渊源。
他也不好多问,告了声罪,转身安顿旁人去了,剩下刘钦一个坐在床边,床铺靠里的地方还躺着一个陆宁远,无声无息的,要不是偶然会拿手碰到,也难知道他在这里。
夜色深沉,屋里打地铺的士兵已经次第扯起了鼾,屋外也安静下去,刘钦却了无睡意,料想屋内灯已吹了,趁夜偷偷将手摸向旁边。
他先摸到陆宁远的右臂,触手并非衣物,而是绑紧的布条,从小臂一路延伸到肩膀附近,仔细摸来,其上透着潮湿,捻起一点凑到鼻子前闻闻,带着铁锈的腥气。
刚才在路上刘钦就已知道,陆宁远竟然在劫营之前就受了伤,不止是右臂,听说胸口一刀直接将皮肉剖开,深可见骨不说,甚至都能隐约瞧见紫色的肺叶。伤成这样,本该卧床静养,他却负气叛出雍军,寻夏人交战,那是为了什么?
上一世时刘钦也曾隐隐听说,陆宁远曾一度背叛上官,被除了军籍,日后再投军时还险些被杀。听说他一直有见寒苦嗽的痼疾,看来那次应该也是受了同样的伤,但性命终究是无碍。
刘钦思索着,把手缓缓按向他胸口,同样也摸到包扎。张大龙果然没有骗他。暗暗点头之后,忽然心中一凛:原来这一路上陆宁远竟是只凭着一只左手,拖着重伤之躯,击退那么多夏人、还全身而退的!
他既惊愕,更从心底里油然出敬佩,原先那滔天恨意按下浪头,水花迸溅处,露出梗在中流的一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然。
他是为什么被陆宁远杀的?
当年他辗转回国之后,闲居多年,屈膝臣事他昔日目之为臣的大哥,本也没有什么,直到夏人再度南犯,陆宁远抗敌于外,朝廷当中却已密谋有输款之意,开始暗遣使者往来。
那时刘钦虽然闲居,一开始听闻朝廷主战,也颇为振奋,以为终有兴复之望。可直到这会儿才恍然,原来他大哥、他父皇求战是为求和,兴师过江、血流漂橹只是为了谈判之时能谈出个更高的价码,余下的半壁江山实已弃之不顾。
他久在夏营,受尽屈辱,即便所有人都能忍下这一口气,他也不能,一怒之下命门客刺杀了夏国派来的使者,引得他大哥雷霆震怒,又兼忌惮他至今仍有几分人望,就此将他囚禁。后来虽然因朝议纷纷又将他放出,可从那时起,他心中就已有异志。
如此筹谋有年,谁知兵变之日却被亲近之人告密,奉命截杀他的不是别人,正是眼下正躺在他身边,重伤昏迷、手无寸铁的陆宁远。
好一条汉子,好一条忠犬,好一道淮北长城,若是还未冉冉升起便在今夜陨落,他刘钦算不算雍国的罪人?
这么想着,他缓缓抬手,从胸口间一路向上划过,停在陆宁远毫无防备的脖颈,颈侧的脉搏在他手指下面轻轻跳动。
他只是眼睛瞎了,可力气仍在,这当口只要用力一掰,任陆宁远有一身铜皮铁骨,也要毙命当场,未必会惊动旁人。
要动手吗?要动手吗?要动手吗?
忽然,手腕被人握住。刘钦悚然一惊,陆宁远嘶哑的声音响起,“你……咳,你在做什么?”
第8章
刘钦是死过一次的人了,杀机被陆宁远撞破,也不尴尬,只一愣后便回答:“我睡梦中听见你呻唤,想看看你伤,怎么,弄疼你了吗?”
他自己也知道,查看伤口查到把手按在脖颈上,无论怎么都说不过去,于是说完这句马上又唤道:“靖方!”
他不无亲密地叫出陆宁远的字,声音当中既激动、又欣喜,脸上表情也是一般,只不知今夜月光是否明亮,屋里点没点灯,能让陆宁远瞧见。
“我道是谁救了我,不想竟是你!长安一别,已经三载,云树之思,无日不切切萦怀,只可惜我瞎了眼睛,瞧不见你的面貌。”
陆宁远只沉默以对。床头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响动,随后握在刘钦小臂上的手松开,旁边那道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升高了些,听来是他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。
刘钦暗暗吃惊。除去本来的伤之外,听说陆宁远为了救他突围,身上还又受了几处刀伤,虽然伤口都不深,且躲开了要害,可也该够他喝一壶的,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有坐起来的力气。
刘钦顺势想起这一天来的情形,心中的那点杀意也就散了,正要再说什么,旁边士兵已惊喜出声:“啊!千总醒了!”
“快打点水来!”
“我去打水!到没到换药的时候?”
那边丁零当啷地自顾忙起来,陆宁远却把人挥退,只叫李椹进来,问:“这是在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