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(第2页)
而现在正是夏人南下的第一年,所窃据处不过山陕诸城,淮河以北尚有多地仍在交战。大局未定,中原鹿肥,若能在此时有所振作,未必不能回天挽日,重整乾坤。可是……
“都进去,快进!磨蹭什么?”
葛逻禄军官的叱骂声还在继续,刘钦抬头就看到一座熟悉的营垒。森严的卫兵、修建整齐的木栅之后高高立着一支旗杆,一面“夏”字大旗被北风扯动,发出呼啦啦的声响。大旗下面摆着一把椅子,一个身材魁梧,脸颊却很瘦削的葛逻禄男人斜倚在里面,翘起一条腿,沾了黄土的马靴尖朝他们上下点了两下,懒洋洋地问:“出去几天,就带回来这几十头羊?”
刘钦心口一紧,像被什么捏住,前世的疼痛忽然席卷而来遍布全身,让他忍不住绷紧了从头到脚的肌肉,明知是错觉,却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格格战栗。
呼延震!
又是落在他的手上!
似乎是他的目光太过强烈,引得对方若有所感,一双碧绿的眼睛朝他转来,像是野坟堆上的鬼火,幽幽地跳动两下。刚才那个趾高气昂的军官忽然像是被捏住脖子的鸭子,急匆匆赶上前去,紧弓着背,把自己降到比椅子上的人更低的高度,叽里咕噜地用葛逻禄语解释起来。
刘钦错开眼,尽力收摄心神,不去看那边。过了一阵,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便拿开了。
他已经弄明白眼下的状况了。可是他想不通,既然上天垂怜,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,为何不索性送佛送到西,偏偏让他重生在这个时候?
他身为雍国太子,上辈子也随朝廷南渡,谁知路上先后遭遇民变、兵变,又遭夏人袭扰,兵荒马乱之下不慎与大军失散,就此流落江北,数月之间,苦楚备尝,几度死里逃生,谁知还是没能逃脱厄运,到底落在夏人手里。
此后整整五年的岁月,他都在夏营当中蹉跎,而南面的雍国朝廷早已是天翻地覆。数年之间,风云变幻,雍夏一纸和约签订,彼此划江为界,他父皇刘崇被迫退位,储君既陷于北方,而国不可一日无君,于是皇位落在他大哥刘缵手里,就此建立新朝,更张乾络。
而等他终于被放归回来,已从一人之下的储贰之君变成了个不尴不尬的废太子,加以在夏营受刑多年,早落下残疾,连眼睛也半瞎了,以天下之大,竟没有一个属于他的位置,从前对他百般讨好尊崇的大臣,也纷纷作鸟兽散,再见不着一个。如今竟是要再重演一遍么?
“这才是第一批,总共三千来头呢,都在后面。千户说咱们立功最大,这次只给咱们挑,不给别营。”
那军官深深弯着腰,声音既谄媚,又带几分傲然。一旁,呼延震点点头,神情终于带上了几分满意,从腰间解下一柄匕首,一面拿在手里随意把玩着,一面扬扬下巴,“牵到俺跟前过一遍。”
闻言,军官连忙牵着绳子一头,把人带到呼延震面前。这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三十三人,就像打了鼻环的牛,被驱赶着走上前去,浑不知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——他们听不懂葛逻禄语。
“女的把年轻的留下,丑的老的都杀了,男的长得壮的留下,太瘦的杀了。”
刘钦却能听懂。眼看着绳子一段段解开,一个个活人货物般被拣选完毕,被分头押去左右两边,只凭着呼延震的匆匆一瞥而跌进不同的命运之中,还不待他有所反应,人已被推搡到呼延震面前。那双碧绿的眼睛只在他身上一扫,随后就轻飘飘下了判决。
“太瘦,杀了!”
马上就有两只手扳在肩上,刘钦猛地绷紧了腰,站定在原地,没让他们推动,看着呼延震高声喝道:“我能识文断字,又习武艺,将军要取雍人天下,就不该杀我!”用的却是汉语。
呼延震饶有兴味,抬手止住了要带走刘钦的兵卒,把匕首别在腰间,朝着他走过来。
刘钦胸口起伏着,紧紧盯着他的两眼。他知道呼延震在雍国地界征战一年,汉语已能听懂大半,便拿这一句话先牵绊住他,能否脱险还在未定之天。这当口一旦稍露畏缩之意,让呼延震失了兴趣,马上仍要身首异处,于是强压下心中恨意,也不露出半分恐惧。
“你怎么知道……俺杀你?”呼延震也用汉语问。
刘钦心中一凛,暗道这虏贼果然心思机敏。
他先前流落夏营五年,葛逻禄语早已能听会说,可此事若让呼延震知道只会引其生疑,横生枝节,于是他道:“我瞧见人被带走时分成两队,一队大多青壮,一队都是老弱妇孺,定是一生一死。我与前面那老头要被带去一处,自然是要杀我。”
呼延震听完并不马上答话,若有所思地看了他有一会儿,才点点头,算是接受了他的这套说辞,让人拿来纸笔,放在刘钦面前,“写来看看。”
刘钦手上绳子尚未被解开,只有跪伏下去,把纸铺在地上,两手一起抓住笔杆,低着头,在纸上写出“报仇雪恨”四个大字。
呼延震不识字,叫来个雍国降吏,问他这四个字作何解。那人一见之下,当即吓得脸色发白,连连摆手,同刘钦撇清关系,又对呼延震大表忠心。等呼延震连上露出不耐之色,眼看就要发作,他才终于想起来,拿葛逻禄语对他解释一番。
呼延震倒不生气,反而兴味更浓,摸摸下巴,转向刘钦,“你要报仇什么?”
“你可知道镇守大同的陆将军?”刘钦不答反问。
呼延震一怔,“陆元谅么?”
“不错,”刘钦点头,“他正是家父!”
呼延震神情一变,看向刘钦的眼神认真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