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两脚羊(第2页)
“娘!”
“孩子!”
“宝儿啊!”
立刻哭喊声响成一片。
“不许喊!”死鱼眼一声怒喝,用菜刀狠狠地拍在陈叔的背上。
人们都吓得噤了声,只有二宝还在闭着眼睛嚎:“我要吃肉哦,我要吃肉哦……”
一个男人上前两步,利落地从二宝棉袄上撕下一块布来堵住了他的嘴。
小五儿他们被押着在黑暗里趔趔趄趄地赶路,不知走了多长时间,穿过树林,光秃秃的田地,进了一个村庄,在一个大寨子门前停住了脚步。
黑暗里传来拍门声和死鱼眼刻意压低了的声音:“开门,开门,我找朱老四,我送两脚羊来了!”
良久,边上一个小门开了,两三个人摸着黑走了出来。
有人骂骂咧咧道:“赵大眼,这断子绝孙的买卖,你他娘的是跑得越来越勤了!才几天呀,又来了!小心雷劈了你小子!呀哈,今天怎么这么多?还净‘和骨烂’!你他娘的发了……没话说,十两银子……”
那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打开门。
死鱼眼们低声喝斥着“两脚羊”们进去。
小五儿依稀听见那死鱼眼低声下气道:“四哥,你看这批货,除了‘和骨烂’就是‘不羡羊’,多赏几个吧,弟兄们家里老人孩子都指望着这个吃饭哩,现在粮食这么贵,都不容易……”
“放你娘的屁!”那陈四哥突然怒道:“你哪里不容易了?白捡的银子还嫌少了?每次都言三语四!要不是我们家老爷应着‘陈大善人’的名号,我们早就自己逮羊去了,哪里还有你的份儿……”
死鱼眼被骂得一声不吭了。
摸着黑走了一段路,“两脚羊”们被推到了一间黑屋子里,门口传来一声物体击在肉上的钝响,伴随着一声惨叫,似乎有人站立不稳,引起了小黑屋里的一阵拥挤和骚乱。
那朱老四又怒道:“你他娘的找死啊,这些羊是我们花钱买的,你踢坏了我们怎么出手?不爽啊?这批货先不给你们钱了……”
“四爷,”是那死鱼眼的声音:“千万别呀!小的哪敢呀,小的怎么也是常来送货的呀!后边货也未必好弄了!你老人家也知道川里有人反了,咱这边也有风声了,不知道哪天就到了咱们地面上了,听说无数的流民跟着呢,咱们怎么也得互相帮衬着……”
“赵大眼,你个狗日的还敢威胁我!你真他娘的想造反?!别忘了这些羊可都是往山上寨子里送的,哼哼!”朱老四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,“官家也罢反民也罢,可都远着呢,山上的林寨主可是守得近近的多少年了……难道我朱老四说压着你这批货钱,还算不了数吗?赵大眼,你小子是不是有话说呀?”
“朱总管,你老人家说怎么着就怎么着,小的哪敢说个不字……。”死鱼眼怨毒地道,原来他叫赵大眼,小五儿心道,这名字倒是和他的长相极配:“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了,怎么也要互相留条路……”
耳听得争执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远了。
屋里一片寂静。
小五儿前世里也曾看到过有关“两脚羊”的记载,人被饥饿变成了“羊”,老的瘦的男的叫“饶把火”,年轻女子叫“不羡羊”,小孩子叫“和骨烂”。饥馑年时,饭店里还有“菜人”,人就直接变成了“菜”,捆在柱子上,想要哪一块儿肉割哪一块儿肉,当着这个人的面讨价还价,讨论哪一块肉好吃,全不顾是同样有感觉有心智的同类。牛羊屠宰前尚要乞命哀鸣,何况是人!眼睁睁地等着死亡迫近,心下何等惊慌恐惧?若是有亲人在侧,又是何等心痛!同样是人,为什么这样残忍狠毒?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;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”难道这些人都成了圣人,把同类看作了刍狗?还是被饥饿变成了畜牲?
黑暗里,不知是谁小声地抽泣起来,像是受了感染似的,慢慢地大家哭成了一片。小五儿听见娘在焦急地小声呼唤她们,就朝着娘的方位慢慢挤了过去。依偎到娘的身边,耳边上是两个姐姐压抑地辍泣,饥饿、疲倦、恐惧包围着她。
她脑子里乱哄哄地是两世凌乱的画面,娘的疼爱,大姐的温婉柔顺,二姐的明朗通达,三姐的坚韧沉默,四姐胸无城府的亲切,酒店里满桌的热荤冷素,商场里的人声鼎沸……甚至于,那一天的情形,她在冰冷的河水里沉浮,寒冷,麻木,远处的尖叫声和近处水的汩没声。
她慢慢地麻木了,感觉别人的哭声,还有死亡,都变得遥远了,意识慢慢地模糊起来。她最后想到:也许,我真的会解脱?